第六章 我
我去过很多地方, 住过好多房子, 睡过各种床。 我想, 这一切都是暂时的。 所以, 我从不曾畏惧过生活的改变与动荡。
第七章 擅于到来的人和擅于离别的人
是的,她扛着这两根三米长的树干及一大堆行李,倒了三趟车。
没有候车室,没有火炉。她在省道线或国道线的路口等车。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她守着她的行李站在茫茫风雪之中。
不知车什么时候来,也不知车会不会来。
头一天,她也在同一个路口等了半天,又冷又饿,最后却被路过的老乡告知班车坏了,要停运一天……但第二天她仍站在老地方等待,心怀一线希望。
世界上最强烈的希望就是“一线希望”吧?
后来车来了。司机在白茫茫天地间顶着无边无际的风雪前行,突然看到前方路口的冰雪间有一大团黑乎乎的东西。据他的经验,应该有三到五个人在那里等车。
可是走到近前,却发现只有一个人和三到五个人的行李。
总之,她不辞辛苦给我带来了两根树干。
——它们又长又直又匀称,最难得的是,居然还那么细。她觉得这么好的东西完全能配得上城里人,却没想到城里人随便牵根铁丝就能晾衣服。
我又想, 人是被时间磨损的吗? 不是的。 人是被各种各样的离别磨损的。
第11章 永红公社
柏油路又旧又破, 到处大坑小坑。 车在路面上绕来绕去, 东摇西晃, 走得慢慢吞吞。 车上的乘客都默默无言, 同我一起, 跟在全世界最后面。
第14章 外婆的世界
我觉得外婆最终不是死于病痛与衰老的, 而是死于等待。
她已经没有同路人了。 她早已迷路。 她在迷途中慢慢向死亡靠拢, 慢慢与死亡和解。
第23章 鸡
问题是我们家无论谁都不爱吃鸡肉,也很少吃鸡蛋。不晓得养鸡干什么。
在阿克哈拉村,为了帮助定居牧民致富,有几年政府每年免费发放鸡苗。
因为是免费的嘛,大家不管会不会养,多多益善往家里领。
然而养鸡和放羊到底是不一样的,大家都没什么经验。再加上对免费的东西懒得上心,于是成千上万的鸡苗发下去没几天就死了十之八九。能够熬过那年长冬的更是寥寥无几。
第二年,我妈在店门口挂起收购鸡的牌子。很快,就有村民把最后的幸运者送到我家。
——那些哪是鸡!分明是刚下了战场的残兵败将……
一个个背上、翅膀、腋下统统没有毛了。正值夏天,裸露处被蚊子叮得红肿吓人,伤口累累。(顺便说一句,阿克哈拉是我经历过的蚊子最多的地方。若要形容其密度,最合适的词只有“黑压压”——真的是黑压压的蚊群,云雾一样在野地草丛中荡漾。)
还有好几只经历严冬后,爪子整个冻掉了,只剩两支光脚杆,一跳一跳地在地上戳着走。夜里上不了鸡架,只好卧在冰冷的地上过夜。时间久了,肚子上也给磨得不长毛了。
其他侥幸没给冻掉爪子的,也统统冻掉了脚趾,每根爪子上的四根爪指都只剩一公分长的短短一截。
还有,所有幸存鸡里,鸡冠子整个冻掉的占一半之多。
我妈大恸,连呼造孽。不管还能不能养活,统统买了回来。
然后翻出一堆破床单烂窗帘旧衣服,给这群光屁股的家伙们一人做了一身衣服……我妈是资深裁缝,这点小事难不倒她。
她不但给鸡做过衣服,还给我家狗缝过裤衩(避孕),给我家牛缝过胸罩(给小牛断奶)。
由于只为避蚊防寒,衣服做得不甚讲究。穿上后,比光屁股体面不到哪儿去。
这群笨蛋,不知道穿衣服是为它们好。穿上后,一个个跟上了刑似的,惊得上蹿下跳。又转着圈儿不停摇晃,以为这样就能摆脱这身衣服。
后来又不停从墙篱笆最窄的缝隙里挤过来挤过去,指望能把衣服挂掉。太小瞧我妈了。
好在时间久了一个个也就习惯了。还有了自己的新名字,穿红衣服的叫红鸡,穿绿衣服的叫绿鸡……以此类推。
每天早上一打开鸡圈,红黄蓝紫一窝蜂涌出。那情景蔚为奇观。
这支队伍被我妈命名为“丐帮”。太形象了。一个个缺冠子少眼的,一瘸一拐,左摇右晃,还穿着破破烂烂的衣服。
无论流窜至何处,总能引起村民惊呼:“真主啊!这是什么?”
再后来村民习惯了,熟视无睹。只有外地人还会大惊小怪。
尤其是路过此处的司机,突然看到前面路边花花绿绿一群,有天大的急事也会踩一脚刹车,看个仔细。
虽不雅观,却卓有成效。一个个从此白天不怕蚊子叮,晚上也不怕冷了(戈壁滩上早晚温差大)。
不到两个月,大家裸露的皮肤渐渐消肿,并恢复成正常的浅肉色(之前是紫红色), 伤口也很快愈合、结疤。
到了秋天, 一个个腋下和腹部还渐渐长出了一层新的绒毛。
到了第二年, 除了个别几只翅膀尖上仍光秃秃以外, 大家身上基本上都覆盖了新毛。
然而, 从此就只有这层短绒毛了, 再也长不出硬而宽的羽毛。
无论如何, 大家都好好地活了下来。 只是一个个丑精八怪的, 丑得我们都不敢吃。
第25章 兔子
赛虎也依恋兔子。 我妈把刚出生不久的小兔子捧给它看, 它像触碰梦境中的事物一样, 极其之缓慢地, 迷茫地, 探身向它, 亲吻般触动着它。 仿佛新生的事物不是对方而是自己。
荒野的白天和夜晚肯定是不一样的。 葵花地的光明与黑暗肯定相隔漫漫光年。 唯有兔子自由穿梭两者之间, 唯有兔子的路畅通无阻。
第27章 新家
远远地, 一眼就看到天空下一大片明晃晃的水域。 我和我妈一同惊呼。
心胸轰然洞开, 同时才意识到之前的淤塞。
未来的家, 只在未来保护着我们。 而在此刻, 此刻的家满地零乱, 此刻的辛苦与狼狈永远占据此刻不去。
第30章 火炉
在北方隆冬的深夜里, 火炉是我生活过的每一个低矮又沉暗的房屋的心脏。 温暖, 踏实, 汩汩流动。 冬夜里一边烤火一边看书, 不时翻动炉板上的馍馍片儿。 渐渐地, 馍馍片儿均匀地镀上了金黄光泽。 轻轻掰开, 一股雪白的烫气倏地冒出, 露出更加洁白的柔软内瓤。 夜是黑的, 煤是黑的, 屋梁上方更是黑洞洞的, 深不见底。 而手心中这团食物的白与万物对立。 它的香美与无边的寒冷对立。
第31章 寂静
我无数次沉迷于荒野气息不能自拔,却永远不能说出这气息的万分之一。
我站在那里,复杂、混乱、喧嚣、贪婪。被寂静重重围裹,张口结舌。我无数次赞美荒野,仍不能撇清我和荒野的毫无关系。
第39章 我的无知和无能
风是透明的河流, 雨是冰凉的流星。
只有我最简陋, 最局促。
第43章 等待
等待是植根于孤独之中的植物吧? 孤独越强大, 等待越茂盛。